樟子松王
梁沙生朝樟子松王虔誠地鞠了一躬,和滿女登上瞭望臺。站在瞭望臺上向遠望去,他感覺樟子松森林就像一條條綠色鎖鏈,將科爾沁沙漠的一只爪子牢牢地摁住了。梁沙生心里一陣涌動,說:“滿女,這一片大林海,真是想不出來他們怎樣一棵一棵栽出來的,他們真的是舍命……”
樟子松林彌漫著一股濃霧。霧裊裊靜靜,沒一點聲響。隱隱地,遠處響起一陣呼哨音。那是松濤的呼嘯聲。在那聲音里,他知道,那個他既期盼又厭煩、既熟悉又陌生的腳步聲就要響起……果然沒多久,一陣足音就由遠到近,撲踏踏地響在柵欄外的水泥路上。轉而滋滋地走進院里,拍拍衣服就推門了。
松木門吱吜一聲,就有一片光亮晃在床前。他欠欠身,咳嗽了下,顫顫地問:“梁沙生嗎?是梁沙生來了……”他啞著嗓子,顯得有些迫不及待。應著他的聲音,那個叫梁沙生的就徑直走到他面前,熟練地將手中拎的蘋果、梨子、李子什么的放在桌上。
他住的這幢磚石瓦房建在樟子松林環繞的山坡空地。瓦房上空有幾條高壓線橫貫而過,下方是一個圈牲口的木柵欄。自從癱瘓在床,他一雙眼睛局促在這低矮晦暗的屋里,看不到樟子松林,也望不見他心愛的“樟子松王”。
不能下床,平日里只有滿女伺候他。給他端水喂飯,縫衣漿衫。而由于到了忙季,村里能到這里走動的人就越來越少。也只是梁沙生。梁沙生這一年幾乎三天兩頭地就來看他,且每次都沒有空手。這就使他感到有些寬心。
“福樹叔,最近好些了嗎?”梁沙生問。
“好些了?!泵慨斶@時候,他總是先點點頭,然后又搖搖頭,“哪里能好,沒有指望了!”
“不會呢!”梁沙生安慰著說,“福樹叔,不會呢!”
福樹笑了笑,便不再吱聲了。他知道這是梁沙生在寬慰他,討好他。自從梁沙生那一次來看他,鄭重其事地提出要在樟子松森林建立生態旅游休閑基地,他腦子里那根敏銳的神經就欠欠地疼痛了下,心里一沉,他感覺面前這個喊他叔叔的梁沙生,不只是沖著滿女來了。
正如怕什么來什么一樣,果然,梁沙生開口了:“福樹叔,和您說的事,您老想好了沒有?……”
“……”福樹斜躺在床上,側著身子正想如何搭話,沒提防梁沙生這回竟是單刀直入,幾乎是嚇了一跳?!班藕摺币幌戮涂人粤似饋?。喉嚨里有痰,那聲音就變得陰沉。
剛開始癱瘓在床時,梁沙生與鄉親們一樣經常來看他,他心里感到特別欣慰。只是有一回,滿女給他端茶時,漫不經心地說了句:“爸,梁沙生在他家那片樟子松林建了一個生態旅游休閑基地,當上小老板了?!彼睦锬涿畹乜┼饬艘幌?。滿女走后,他躺在床上,在想起許多事情的同時,想起滿女說“梁沙生在樟子松林建了一個生態旅游基地,當上了小老板”的話,心里沉思了良久。
再后來,梁沙生隔三差四地來他家,冠冕堂皇地以生態旅游休閑基地老板身份來找他,“福樹叔,福樹叔”喊得執拗,且每次都不空手。他這才覺得梁沙生別有用心里,有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。
偶爾無言,他就偷偷地打量梁沙生。梁沙生端正的臉盤上有一雙精明的眼睛,粗壯的身胚透著北方男人的剽悍,烏黑的頭發卷著,有一綹頭發耷拉在額頭。他突然覺得梁沙生和他倔強的父親太像了。
因為癱瘓在床,這些年他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。梁沙生的到來,特別是迎合他的心思天南海北地神聊,不僅消散了他的寂寞,還使足不出戶的他沒有了“洞中方幾日,世上已千年”的隔世感。
雙手掙扎著,他想往上爬起,梁沙生攙扶起他,拿起一只枕頭給他墊靠著。哆哆嗦嗦地,他從梁沙生的手里掙扎著,“哇”地吐出了一口濃痰,揉揉發蒙的眼睛,看看梁沙生,忽然又急遽地移開,問:“你進門,看見滿女了沒有?”
“滿女?”梁沙生臉紅了紅,拿起桌上的橘子,取出一瓣鮮嫩的橘瓤,有點巴結而討好地遞上去。福樹毫不客氣地張開了嘴。
“滿女?福樹叔,滿女哪里去了……”梁沙生說。
“滿女不曉得野到哪里去了!”不想這回,福樹竟是惡狠狠地出聲了。只是那聲音很不自然。福樹或許感覺到了,支撐著身子又躺了下去,眼里滾落一滴渾濁的老淚,說:“滿女野得很,梁沙生,你得幫我降降她,滿女喜歡你,我曉得……”
“福樹叔,說哪里的話?滿女是一個好姑娘……”梁沙生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。
“好姑娘?”望著梁沙生,福樹忽然就惱羞成怒了,“你怎么說她是好姑娘?要是好姑娘,她怎么現在還不嫁人?……”說著說著,福樹干巴巴的臉漲得通紅。氣喘吁吁的,他又大聲地咳嗽。床隨之也吱吱響著,像是下一道逐客令。
草原上的風刮了一天,到了黃昏收斂了些,只在樟子松林低低地回旋著。接著就停了。沒有風的天氣,樟子松林就靜得嚇人。天慢慢黑著,屋里裹著一團淡淡的黑氣。福樹躺在床上,眼睛無神地望著屋梁。他開始整天睡不著,架子床在他不停地翻身時發出吱呀聲,這聲音就像老鼠咀嚼著他的神經……五心煩躁的,他有些渴,扯著嗓子喊滿女??僧敐M女溫順地端一碗茶來,他又大聲叫滿女出去,要一個人靜靜……
滿打滿算,福樹已在床上躺了七八個年頭。
那七八年前,他長得壯實得像一頭牛,在這一帶可是活蹦亂跳的一條漢子!他腦袋瓜子好使,眼睛一轉就一個主意。鄉親們佩服他,選他當了村主任。
橫亙千里的科爾沁沙漠逶迤而來,到了這里突然就像只胳膊肘拐進了他們村。于是這里就成了一個大沙窩。冬天,風沙像風刀;夏天,沙窩像蒸籠。當地人形容這里是“一碗米、半碗沙,走一步、退半步,五步不認爹和媽,早晨沙堵門,出門跳窗戶?!贝謇镞B一棵大樹也沒有,種子落地就被大風刮跑。
政府認為不宜人居,讓他們整體移民。他帶頭不同意,嚷著故土難離。哪里也不去!他鼓動村民栽樹,說樹長大了,風沙就攆不走我們。但流沙堆成山,一鍬挖下去,樹坑沒成形就被流沙填平了??蛇@樣,他還是不停地栽。他找人貸款承包沙地,把苞米稈子平鋪在沙地上,在苞米稈子的縫隙里栽小樹苗,讓樹立了根。接著,他摸索出先栽下坡、后栽上坡的自下而上沙丘植樹法,嘗試用差巴嘎蒿、黃柳、錦雞兒、紫穗槐、胡枝子等固沙植物,最后樟子松栽植取得了成功。如此領著鄉親們在寸草不生的沙地,栽了幾百萬棵樹,將防沙第一道防線向前推進了十幾公里。
后來在政府的支持下,他和鄉親們以灌木固沙為主、人工沙障為輔,用“前擋后拉、順風推進、分批治理”的綜合治沙方法,培養適合當地氣候條件的治沙林草。這樣,沒幾年時間,這里就有了一片樟子松林。生態一改善,當年糧食畝產竟達到了千斤。樟子松林從此也成了他的星星和月亮、他的寄托和希望。
可是,現在這個長高長大了、人情世故學得猴精、當上了老板的梁沙生,竟然要在此打造一個生態旅游休閑基地。說是生態旅游休閑,說穿了,不就是建一個游山玩水、吃吃喝喝的地方?這不是糟蹋草原,成心毀掉他的樟子松林嗎?他能答應嗎?可拒絕梁沙生,會傷透滿女的心,梁沙生也不會來看滿女,告訴他外面的世界。
“滿女,滿女,沙生這一陣子怎么沒來???……”有時躺在床上,他不停地念叨。
“沒有來?爸,你怎么啦……”滿女常常被父親奇怪的舉動弄得暈乎。嗔道:“爸,人家不嫌棄您,您還一百個不愿意,人家不來,你又惦念人家。爸,你是想人家觍著臉求您嗎?”
“是爸爸不好,滿女,是爸爸不好……”福樹讓滿女嗆得沒話,獨自埋怨自己,乜斜著眼睛望滿女。
滿女雙手落寞地絞著胸前的衣扣。他看了,心里一酸。
梁沙生終于還是來了。
走進那間晦暗的磚石瓦房里,梁沙生笑著照例將隨手帶的人參、李子、梨子,還有一盒海參放到桌上,然后坐下來??擅婷嫦嘤U,兩人一時無話。隨著經常上門,梁沙生已變得很自信了。他覺得他能成為這屋里的主人,成為這片樟子松林旅游休閑基地的經營者。他知道現在離成功還有障礙,但心急吃不得熱豆腐……他不能落下一個不忠不厚的罵名。況且一想到福樹叔用瘦如枯柴的手摸著他的頭,囑咐他“要常??纯礉M女!”他心里就有什么癡癡地涌動。
“坐,坐,沙生,你又花錢了!”瞥了一眼桌上,福樹眼窩里有些發濕。微微側過身子,在床上弓成了一個蝦狀。突然,冷不丁問:“梁沙生,你父親死去幾年了?”
“我父親?”梁沙生愣了會,答道:“六年了?!?/p>
“六年!這么快……你記得嗎,這樟子松林就是我和你父親一起栽的……”
“……”
這個梁沙生當然記得。當年,眼看著漫漫黃沙席卷家園,鄉親們一下逃離不少??伤赣H沒走。也跟福樹一樣貸款,承包了一千多畝沙丘栽樹。為了把流沙治住,他倆一起找到專家。聽說固沙要先種沙打旺,他倆就種沙打旺;看羊蹄子踩小坑撒草籽行,他倆就趕著羊在下雨前上山,順著羊蹄印子撒籽。樟子松林遭蟲害,他倆就趕豬崽進林子吃松毛蟲,放鴨子上山吃蛾子。栽樹需要投入,兩家就同時承包了鄰縣人家的田地,用農業收入找補林業;付不起找人的工錢,他倆又帶著家人給人打短工,硬是造出了這一片樟子松林。
后來還是出了大事。樟子松林突然成片地衰敗枯死,并有蔓延之勢。這下,兩人嚇壞了,慌忙找到當地的林業科技人員,發覺竟是當地過度開采地下水,使地下水位下降,造成了地下缺水,同時成林樹種單一和密度過大,對病蟲害防治又過于大意。找到原因,兩人立馬進行人工修枝,通過生物滅蟲、調整樹木密度等,很快制止了樟子松林的枯敗。
“福樹叔,這個我怎么會忘呢?”梁沙生說。
“還好,你沒有忘記。沙生,你家樟子松林現在好嗎?”
“好??!成老林了。那里樹長得老好,我還修了一條路……就在那里,我辦的生態旅游休閑基地……”梁沙生一聽福樹問起他的事,高興得一時興起,就滔滔不絕,“福樹叔,我辦的樟子松林生態旅游紅火著呢,北京、武漢、南京和合肥,都有人來這里消夏……”因為旅游休閑基地是他親自籌劃的,他說著就有些手舞足蹈,話里也有些許自豪與炫耀。
隨著他的手勢,福樹眼里驚奇和新鮮的光亮一點點暗下去,嘴角一滴涎水流下來了。
吮吸了一下,他嘆了口氣。轉過臉,望著一邊默不作聲的滿女,突然用手招著梁沙生,說:“我不是和你說這個,不說這個……梁沙生,你對滿女要好……”
滿女一聽,雙手捂臉轉身就跑了。瞟了瞟滿女,福樹閉上眼睛,對梁沙生正色道:“沙生,我今天找你來就是說這事的,你回去吧,你不要指望我把樟子松林給你糟蹋,樹要皮,人要臉,你不要假借生態搞旅游,一門心思想賺錢,壞了你父親的名聲!……”
“……”梁沙生一愣,隨即下意識點點頭,尷尬地笑笑,忐忑不安地出了門。
到了夏天,空氣里彌散著一股青草和樟子松林混合的清香。樟子松的密林不僅鳥多起來,野雞兔子也多起來了。一到清晨,鳥兒們嘰嘰喳喳地鳴叫。福樹經常在啁啾的鳥聲中醒來。有時,他還看見一只兔子在門口拱著門。這給整天躺在床上的他帶來了不少的快樂。但自從入夏以來,他身上開始一遍遍冒冷汗。即便是陰霾密布的陰天,也是一身的汗。他艱難地翻一下身,床上立即露出一大片汗漬。
那一個夏天很快就過去了。
夏天過去,福樹的病情似乎在日益加重。架子床吱呀呀老鼠一般叫喚,那聲音就像無數根炸刺,扎得他心里火辣辣的。
他先前睡的也是土炕。原來的兩間房屋,四壁結實,窗戶密不透風,炕硬邦邦的。滿女媽從山清水秀的江南嫁給他,跟他結婚好幾年,還說睡不習慣炕。他就置了一張床。滿女媽病逝后,他搬到磚石瓦房,嫌搭炕麻煩,也不愿意困在上面。但隨著身子骨整夜劇烈疼痛,架子床也叫喚到天亮。天一放亮,他就陷入迷糊中,感覺自己在樟子松林跌跌撞撞,又像陷在茫茫的沙漠里,漫漫黃沙如一條大蟒蛇緊緊纏繞著他……
屋外,他親手栽植的樟子松林搭起了一片陰涼。水泥路上撲踏撲踏的腳步聲,自然是去了又來,來了又去。經常有人來看他,和他聊天。但大都說天下沒下雨、地有沒有收成這些不咸不淡的話。梁沙生很長時間沒來,以前從梁沙生嘴里聽到的“山水林田湖草沙”治理,甚至他的生態旅游休閑基地,別人都無從談起……
滿女的話一天比一天少。喂飯、端尿、抹汗、洗衣……只知悶頭悶腦干活,仿佛一只賢淑而溫馴的小貓,默默盡著一個女兒的孝道??粗鴿M女的樣子,福樹覺得自己就是一只老鼠不死不活地牽扯女兒。想著,自己就暗自垂淚。
這以后,梁沙生當然也來。來了,就默默地陪他或者幫助滿女做家務。然后又寡言少語地離去,再也不提他建旅游休閑基地的事。仿佛也是行使某一種義務。但就是這樣,他也感到了某種慰藉。要是梁沙生幾天沒來,他就扳著指頭數,數著數著自己就糊涂了,無可奈何的一聲嘆息……他盼望自己盡快結束生命,但一聽梁沙生那最初猶豫而又變得堅定的足音,他卻又生出幾分生的渴望。
“滿女啊,滿女呢?”
恍惚,他覺得有一團紅絲線胡亂地擺在面前,怎么也理不出一個頭緒。有時竟猴聲猴氣地大哭。
“爸,爸,您是做夢嗎?”滿女聽見了,驚叫著,扯聲扯氣地喊。福樹四肢顫抖,雙手一哆嗦,突然抓住滿女,叫著:“滿女,梁沙生這兩天沒有來嗎?”
“來過了?!睗M女心一酸,淚水撲簌簌地滾下臉腮,“來過了,還有許多人打老遠地來看您、喊您,只是您昏昏沉沉的,不曉得……”
“那,那是爸爸不好?……”福樹咧嘴笑笑,無力地搖搖頭,自語道,“是爸爸不好。滿女,爸爸日子不多了……”說著,又迷迷糊糊地睡去。
洋洋灑灑的,天不知什么時候飄起了鵝毛大雪。樟子松林恍若披上了一層厚厚的白絮。只是樟子松林莽莽蒼蒼,廣闊無邊,一時還不能全部遮住。樟子松身上披掛的白雪泛著淺淺的綠色,逶迤地聳立在茫茫的草原。
福樹竟在這個渾天縞素的天氣靜靜仙逝了。
那天一大早,滿女照例像往常一樣起床喊著爸爸。福樹沒答應,滿女心一慌,便用勁搖了搖,發覺他的身子已變得僵硬……滿女嚇得大哭了起來。
聽聞福樹的死訊,遠遠近近,三三兩兩的鄉親們冒著嚴寒趕過來了。他們一邊操辦福樹的喪事,一邊想起他生前的趣事,說了一大堆的笑話。說福樹命大福大,說他一生下來家里養不起,把他扔在一個沙窩里,原以為他會被風沙埋了??傻鹊诙煸缟先タ?,竟不知哪里來了一只狗給他喂奶。家人于心不忍,又把他抱回了家。有人想起有一次福樹在沙地里栽樹,中午吃飯,飯碗一打開,沙灌了一嘴,他當是炒面,留了句名言“沙子拌飯,有滋有味”……還有人說樟子松林生發病蟲害那年,福樹在烈日里瘋了似的搜集標本,把家里門板當標本的案板,晚上把病蟲標本偷偷存放在冰箱里,嚇了滿女媽一大跳……
他們心里都明白,福樹癱瘓就是因為治沙落下了病根。都說沾他的光,不然早背井離鄉,不知跑到哪里去了。
福樹的逝世自然也驚動了上面的領導。作為這一片沙漠的治沙勞模、治沙英雄,他早就高山打鼓,名聲在外了。幾十年來,他的英雄事跡一直在草原森林流傳。省市縣領導得知他病逝的消息,立即派人慰問和處理喪事,想把他的骨灰埋在樟子松林,立一個石碑。只是聽說他生前留有遺囑,說把骨灰撒在樟子松林里,只好作罷。
梁沙生和滿女忙了幾天,在鄉親們幫助下,按照福樹的生前愿望,將骨灰撒在了他栽的那片樟子松的密林。那天,梁沙生安慰了一番滿女,端詳著她家墻壁上掛的一幅老照片。照片上的福樹手拿鍬鎬,神采奕奕。梁沙生沉吟了下,似乎明白了什么,便執意要看那一棵樟子松王。
滿女淚眼婆娑地帶著他去了。
說是“樟子松王”,其實,就是福樹開始治沙那年栽的一棵樟子松樹。實打實算只有幾十年的樹齡——那年,樟子松林生發蟲災,邊上許多樟子松都枯死了,只有它頑強地生長下來,孤零零地樹立著。等到四周的樟子松林都長起來,它長得更壯實、更高了,沒幾年就成了這里最為醒目的一棵——“樟子松王”也就這樣叫開了。為了保護這棵樟子松,福樹給它壘了個石頭臺子做隔離。在石頭臺子旁又搭起一個高高的瞭望臺,這樣,他就能看護這一大片的樟子松林了。
梁沙生朝樟子松王虔誠地鞠了一躬,和滿女登上瞭望臺。站在瞭望臺上向遠望去,他感覺樟子松森林就像一條條綠色鎖鏈,將科爾沁沙漠的一只爪子牢牢地摁住了。但舉目北望,他發覺科爾沁沙漠那雪地里的黃沙暗涌,仍像一頭巨大的黃龍在蟄伏、窺視著,稍不留神就會撲向這里……
梁沙生心里一陣涌動,嘴里喃喃有詞。說:“滿女,這一片大林海,真是想不出來他們怎樣一棵一棵栽出來的,他們真的是舍命……”
“前人栽樹,后人乘涼。你看正是這一片森林擋住了風沙,我們這里才變成這樣。難怪他們把樟子松當成了寶貝疙瘩……”滿女調皮地笑笑,嗔怪道:“可你還在打我爸爸的主意,你不是成心嗎?”
“……”
這下,梁沙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。聽著滿女的話,他眼窩里一熱,心里一動。他想,他要在松樹王臺前真的立一個石碑,上面刻上“大漠忠魂”幾個大字,把這里當作一個宣傳福樹和父輩們艱苦奮斗,戰風沙、治風沙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……這樣想著,他嘴角就不由欠了下,咧嘴一笑。
滿女問:“你笑什么?”
梁沙生說:“不告訴你,你猜?”
滿女沒有猜——她看見蔥蔥郁郁的樟子松森林,因為大雪的覆蓋變得雪白雪白,宛若一片深不可測的林海雪原了。而她身邊,那樟子松王卻像一顆晶瑩的翡翠深深掩藏其中……恍惚,她見父親在樟子松林里朝她笑了。
(作者:徐迅,系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、中國煤礦作協常務副主席。著有小說集《某月某日尋訪不遇》《夢里的事哪會都真實》《徐迅散文年編〔4卷〕》等)